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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亚才两棵柿子树名家

两棵柿子树

胡亚才

我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柿子树,东南角一棵,西北角一棵。

像是得了天力地劲似的,一棵疯长,另一棵跟着疯长;一棵硕果满枝头,一棵枝头满硕果。每逢春夏,总是浓荫匝地,一俟秋天,由青变黄继而变红的柿子,灯笼一般一盏盏悬挂在枝头上,鲜艳夺目,煞是惹人喜欢。一个本就不大的院落,被这一群柿子闹得风生水起。

两棵柿子树,是我母亲中午下班回家的路上,在一拐角处,先花了6毛钱从一个乡下来县城卖树苗的农民手中买下两棵中的一棵,已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花了4毛钱从那农民手中买下剩下的另一棵。当时,我母亲并没有想到要买两棵柿子树,那人也没想到两棵柿子树都卖给我母亲。不知为啥,我母亲就转过身来,又来到卖树人面前。那人不知所措,当得知我母亲想买下另一棵柿子树时,他笑了,“看来你家院子大。”我母亲说:“那倒不是,像领孩子,一个是领,两个也是领,让它们比着长,是个乐趣。”我母亲没再费什么口舌,掏出4毛钱递给他。那人迟钝了一下,想想也就接下了,但脸上仍是不解的表情,“这个比方怪新鲜的。”

年的早春二月,我母亲两个肩头扛着两棵带土球带枝冠的柿子树,走在固始县城北关的大街上,走在已近正午的阳光里,硬是早早地把颇有几分的春意扛进家门。

我家的院子的确不大,其实,那时远未房改,院子还真的算不上是我们家的。三间坐北朝南的砖瓦坡顶房,面前东西长10米,南北宽6米左右,算起来五、六十平方,去掉厨房,去掉鸡舍,去掉杂物间,再去掉煤棚,所剩之地也只有巴掌大了。我母亲拿出她拾捡有方的本领,该并的并,该归的归,该摞的摞,三下五去二,根本就不招外手,自己就井井有条地忙开了。

对于年早春的那个中午,我母亲是情有独钟的,说情有独钟,并不在于那个中午她怎样将两棵柿子树扛回家后,立即淘米做饭,同时见空插针拾捡,旋即择菜做菜,又风一般舞动起铁锹在她认准的地方挖出两个方方正正深浅适宜的树穴,黝黑的泥土兴奋地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呼吸,也不在乎那个中午的忙碌丝毫没有影响我一贯勤奋敬业、刻板认真的父亲和我正在苦读初中的弟弟的午饭;甚至不在于那个中午我的父亲与我的弟弟为了下午仍然忙碌的工作和下午仍然不堪重负的课程,在屋内埋头吃饭,而我的母亲自己将两棵柿子树完全栽上。那在于什么呢?

后来,柿子熟了的时候,我母亲的脸上总是漾起自豪而幸福的微笑。她对我说,栽柿子树那个中午,她已鼓足了勇气,做好了与我父亲做坚决斗争的准备。看我不解,她笑了,“栽上了,还栽了两棵。我胜了”。她叹了一口气,“谁心里没有个念想啊?是人,心里都会有个念想。从石佛镇搬到城里来,妈一心就想院子里有棵柿子树。”

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实,我早该明白的。在石佛镇南小街临河的我的老家院落一角,那棵独立却从不孤寂的柿子树又何止是我母亲的念想呢?但是我母亲却把这个念想揣在怀里,带进了城里,并且在年早春二月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义无反顾地将两棵柿子树而不是一棵柿子树连同念想一起,栽进了院子。

母亲去世后的又一年春天,在柿子树下,我与父亲不经意提及此事,父亲眼睛发湿,不住地摇头叹气,自责不已。原来,刚搬进县城时,我母亲就提出在院子里栽棵柿子树,遭到我父亲的断然否定,我父亲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在单位大院的小院里栽树植绿可以,栽果树归一家所有是不应该的。忍了两年,终于,我的母亲忍不住了,不再忍了。那天中午,我父亲本要发火进而制止的,但看到我母亲一声不吭,像模像样地将晾晒的土与少许鸡粪掺合后垫于穴底,将余剩的鲜土拍散弄碎后填上,用脚踩实,再用乳白的淘米水浇足定根水,又封了一层土,我父亲便极其少有的不再言语了。我父亲说:“那天,差点做了错事。其实,我也想石佛那棵柿子树。”

两棵柿子树栽上后,我母亲并未就此心满意足。她从杂物间里找出平时没有舍得扔掉的整修房子时余下的木棍、薄木条之类的东西,在两棵树的四周,扎起了结结实实的围档,在围档里,又从三个方向支起三根坚硬的木桩,然后,用平时积攒在针线筐里的多色布条,将柿子树紧紧固牢在三根木桩间。

不久,两棵柿子树纤细的枝头上都吐出了嫩芽,春风里、阳光下、细雨中,很快,嫩芽便舒展成叶。家里人很高兴,我母亲却说:“这还算不上真活,得过一夏一冬。明年春天再青枝绿叶就算真活了。”我母亲隔几天就用淘米水浇浇树根,她还从外边找到十几条粗壮的青黄蚯蚓,将它们分别放在两棵柿子树下的泥土里,她说这样可以松土,让树根活泛起来,她还从谁家要来一小碗石灰水,用布条轻轻涂抹在树身上。

春去秋来秋又去,寒风乍起,雪花飘飞,转眼间,第二年春天在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中款款走来。还没等到母亲瞪大眼睛细细打量两棵柿子树的反应,那两棵柿子树似乎更急不可待,已在春暖花开的哨声前抢跑……

这两棵来自乡间,胸径不过4公分的柿子树,从此,在我家扎下根来,开始了它们安稳、欢喜而丰富的生产生活。

一切仿佛又重新归于自然,该平静的平静,该沸沸扬扬的沸沸扬扬。我父亲依然忙碌,忙碌得常常披星戴月,我弟弟依然艰辛,考上了高中,拉开了更加艰辛的序幕,我依然在乡下一所高中学校澎湃着青春的激情,边教着书边谈着恋爱。我母亲依然抱着她那再普通不过的“要对得起饭碗”的信条,尽职尽责于她那个其实一点都不被人看重的岗位,依然毫无怨言地承担着全部家务的劳动,以付出的形式,来不断地填充抑或享受着平淡而真实的生活的乐趣。

我家的两棵柿子树也依然茁壮地成长着,在我母亲期盼的目光里,一天天地丰满起来。

四年过去了,两棵柿子树如同孪生兄弟,长得干粗枝壮,人高马大,肌理清晰,青春似火。但是摇曳的枝头和婆娑的身影远远不能替代我们对果实的渴望。我母亲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急,明年。”

果真,年,就在我母亲栽下两棵柿子树的第六年,也正巧我母亲退休的那年春天,两棵柿子树上都结出了一批酷似笑脸的青涩小果。

我母亲笑了,我们也笑了。每逢有人来到,我母亲总是站在柿子树下,指着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悬挂于枝头的小柿子,比较着,憧憬着,说着笑着。

这一年刚入夏的一天,我母亲摇落了两棵树上的柿子,面对我家院子里一地小柿子,她一点都不惋惜,“头年挂果留不住,还累恁很,等明年好好结,好好养。”

虽然我们没有看到年秋天柿子撩人心动的景象,但是我们,包括我父亲,都相信我母亲的话,因为,正是我母亲曾经的劳作,我石佛老家院落里那棵柿子树才得以始终如一的春华秋实成为我们家人的美好记忆和共同念想。

一切如我们的想像。当又一年春风如手轻拂枝头,我家院子里的两棵柿子树,像是憋足了劲,一夜之间,生产出一粒又一粒小柿子。尽管在接下的日子里,或风或雨或昼或夜中,或静如止水或毫无征兆中,有许多的掉落,可这又有什么呢?一点都没影响美好愿景的从容到来。我母亲说,该掉的就该掉,没掉的才会长得更大更好。

从此,五谷丰登的收获场景,每年都如约而至。先是我母亲独自行动,后来是退休回来的我父亲的主动参与,再后来是我叔父和婶娘们的加入。在我母亲的张罗下,柿子树低枝上挂着的柿子总是被站在两个人扶着的梯子上的人一个一个地轻轻摘下,摘柿子人再弯下腰一个一个地传递给扶梯子的人,扶梯子人再转身交给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再一个一个平放于筛子、簸箕里和面板、饭桌上。柿子树中枝上挂着的柿子,是用我母亲做的一根竿头带着钩子和网兜的竹竿取的,为了怕用力不当造成柿子掉落,我母亲每次总是早早地就预备了一个大的床单,与几个人一起攥紧四角,在树下平展开,接应着掉落的柿子。我母亲的细心还真的屡试不爽,每次都有不少俘获,年年的此时此刻,大呼小叫声、欢快的笑声总是不断地从我家的院子里飞扬起来,荡漾在中秋的天空里……

我家的院子因为这两棵柿子树和这一群柿子,平添了许许多多的喧闹和许许多多的情趣,这对于离开老家石佛一直怀揣念想的我的家人,对于先后退休在家的我的父母,对于我兄弟们像小鸟一样振翅飞出巢窝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后我那三间坐北朝南的砖瓦坡顶房的院落,毫无疑问,都有着河水饮过土地一样的意义。

仅有这些场景是不够的。我母亲还要拉长这份快乐,让更多的人分享这一收获的喜悦。她在摘柿子的前几日就已找出了她在年夏天专门到市场上挑选的那几个规格一致的上釉的小口坛子,她把小口坛子里外洗刷干净,用毛巾蘸干净,又在太阳下晒干晾净,静静地等着那些来自枝头的果实在坛中最后的热烈。我母亲在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又一个黄红的还显生硬的柿子放进坛子的时候,是不会让别人插手的,她总是在柿子被摘下的当天的傍晚,在柿子树下不急不躁地将盛放柿子的筛子、簸箕、面板、饭桌有序地摆放在面前,将小口坛子围在自己的周围,她腰系围裙,右手拿毛巾,左手拿柿子,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浮灰,把玩着墨绿色的柿把与黄红的柿身,爱不释手,目光流泄着满足与幸福。当一个小口坛子一层一层有序装满后,我母亲在她预留的坛中的空间里放进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黄皮梨和一个拳头大小的红黄相间的苹果,然后,点燃一张没有任何字迹的白纸,正当熊熊燃烧之时,我母亲迅即将其丢进坛中,少顷,猛地罩上柔质的塑料布,接着用日常纳鞋底的布线沿着坛子的小口,一圈又一圈缠绕起来,扎实后,再在塑料布上蒙上一块厚厚的棉衣,再用软绳缠紧扎严,算是完成了一个坛子的装坛任务。如此反复,我母亲将所有的柿子装进坛中,她才会长长地轻轻地松口气,那个晚上,无论晚饭是什么,她都吃得格外香甜。

一周后,当我母亲解开绳子,拿掉棉衣,解开布线,掀开塑料布,顿时,从坛中冲出一股又一股香喷喷甜丝丝清爽爽的味儿,一个个红彤彤柔软似处子皮肤的柿子在我母亲的手里犹如灯笼一般鲜亮,我家的院子整个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气息……

勿须隔夜,我母亲便找出若干个食品袋子,三个五个的,分别送进了房前屋后左右邻居的家门。接下来,细数着人头,将柿子分成数量不等的若干份,她将不厌其烦地将她已分好的一份份柿子送到我在固始县城里居住的家人与亲友们面前。送完这些柿子,我母亲并未显疲惫之状,回到家中,见到我父亲,开口第一句总是那句话“都说好吃”,惹得我父亲笑个不止,随即,我母亲也跟着笑个不止。

年农历八月十七的早晨,我母亲一如往常在东南角那棵柿子树下做简单的锻炼,突发脑溢血,医院时,堂屋中央方桌上那盘中秋节留下来的彤红的灯笼柿子成了目送的信物。

这两年我家院子里两棵柿子树长势依然喜人,树上的柿子依然惹眼,秋天摘柿子的场景依然是丰收的喜悦与快乐。但毕竟缺少了我的母亲,所以,常常正在收获进行时,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父亲,蓦然就黯淡下来,或是手里拿着一个柿子立在那里发愣,或是眼里望着高高枝头上悬挂的柿子痴想。此情此景,总是让摘柿子的节奏放缓了许多,有的时候是好一时刻的停顿。

当然,两棵柿子树低枝与中枝上的柿子最后还是要被摘取下来的。高枝上的那些柿子肯定不会动,仍然是要悬挂在那些高枝上的,当初,我母亲说,“别贪,那是留给鸟的。”

秋冬的那天,当我从信阳回固始看望我父亲,一踏进家门便与那高高枝头上红彤彤的柿子不期而遇,顿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胡亚才,作家,河南固始人,现居信阳市,主要著作有《春天的角度》《时光的缝隙》《水的血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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