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北京话,北京话里的胡同

多年前的某天我在接近二环主路的光明桥附近走着走着,突然内急,机智的我知道大路上没有公共厕所,但胡同里却有很多。于是稍稍偏离了自己的行进路线,转进了小胡同里。恰遇一大妈穿着睡衣踩着脱鞋经过,我开口便问:“阿姨,厕所在哪儿?”大妈指了指自己来时的路,反问我:“要纸么?我给你拿点去。”说完转身就进了自己家,拿来一叠手纸塞到我手里,转身又回家了。那份热情干脆而利落,整个过程没有给我半点选择的余地。

这个故事是每当有人问我如何总结北京人的热情时,我必讲的一个。

我的前同行Adrian是一家西班牙报社的驻华记者,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非常友好的抬杠。我们聊起来各自最喜欢的咖啡馆,他说了一家开在北锣鼓巷胡同里的,我说没去过,也没听说过。他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般不能接受,用他那一嘴的西班牙语味英语说你不是一个Beijinger么,怎么能不知道这家咖啡馆,它是开在胡同里的,胡同啊,那宝钞胡同里的某某酒吧呢?我也不知道。什么,这家你也不知道,你算什么北京人?我心想一个住在北京12年却连中文都没学好的老外竟然敢跟我这个资深北京土著聊有关胡同的事情,他大概率上是没有挨过揍的。我语气友好且平和地教训了他,某个酒吧、某家咖啡馆我没去过就叫不熟悉胡同?谁告诉你胡同等于酒吧和咖啡馆的?虽然这些舶来品已经成为胡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吧。

光用语言是不够的,我把手机里自己拍的胡同照片怼在他眼前,告诉他胡同里最有意思的是市井气,是院子里的旧三轮车,是瓦片儿上的柿子,是放在路口的马扎儿,是门口褪了色的春联儿,是门框上挂的葫芦,是房顶上睡懒觉的猫,是满墙的爬山虎,是头顶划过的鸽哨儿,是夏天大槐树下打麻将的大爷,是往我手里塞手纸的大妈……对,我也把上面那个故事给他讲了一遍。直到把丫说得心悦诚服(当一个北京人需要骂人时,“丫”是脏话;但当我们和朋友聊天时,它只是调侃人的玩笑话)。

丫冷静了一天后,说我带你看看我眼中的胡同,夜晚的胡同,“谁不来谁是小狗”。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汉语水平的低下,跟我说话前虚心向他的中国同事现学了一句挤兑人的初级用语。

丫还嘱咐我要穿休闲装。我说作为一名前时尚编辑,我不知道什么是“休闲”。他并没有听出我说的是反话,进一步解释道,你最好把礼服和祖母传下来的珠宝留在家里,建议你穿吉卜赛风格,它和胡同最匹配。

夜晚的胡同,确实跟我口中的市井之气颇为不同。大槐树下坐着的不再是打麻将的大爷而是举杯对饮的年轻人,路口的马扎儿边倒着几个啤酒瓶,鸽子都回到了笼子里咕咕哝哝,房顶上的猫倒是精神抖擞地四处流窜,贴着春联的红漆门紧闭着,小酒吧的门前透出醉生梦死的灯光……一切都换了领一副面孔。吉普赛风格确实挺适合胡同的夜晚,但也没有如Adrian所言是最匹配的,似乎穿什么出现在这里,人们都能接受。

我问Adrian最喜欢哪家酒吧,他说都挺喜欢的,但唯独不喜欢那家,他手一指对面:“里面都是傻老外,让我感觉不到是在北京。”

第一次听到polyglot这个词是从Issam口中,他是在北京留学的阿尔及利亚人。他的语言学习经验颇为丰富,他的母语是柏柏尔语和阿拉伯语,同时他可以流利地听说读写英语和法语,只学了八个月汉语后,就已经可以用汉语做日常交流了。我甚至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他任何坏话,因为他完全可以听懂。我问他最难学的语言是哪种,他想也不想说:“当然是中文,我到现在还是不会写,我真的要放弃了,太难了。但是我想学说北京话,好像很有意思。”

他说最困惑的地方是他问同一个问题,有些中国人说不可以那么说,有些却说可以,比如“好的呀”这句。我说大概北京人或者北方人都会告诉你,把“呀”字去掉。但如果你问一个南方小姑娘,她肯定告诉你这么说没毛病。但介于你是一个一米八五、一百九十多斤的彪形大汉,我劝你还是接受北方人的建议吧。

在北京工作的英国姑娘Keily,比Issam更执着,虽然她也在多次尝试后放弃用笔写中文,但她找到了折中的办法——用汉语拼音打字进行中文写作。有一阵子我俩经常互相改作文玩。我每次点评她写的中文文章都会实话实说:“一看就是个老外写的,很多句子没有错,但是中国人不会那么表达。”她每次也是直接说我写的英文诗歌里的各种大小毛病。几个月后,我对她的文章评价依旧是不够中国。她说我写的英文诗除了个别语法和拼写的小错误,完全不像个“歪果仁”写的。我说我很意外,你竟然这么快就学会了中国式客套。她说哪里哪里。我当时就笑得整家咖啡馆的客人都对我投来关爱神经病的眼神。她颇为得意地说,我是不是说了一句很地道的北京话?她的汉语老师竟然告诉她,表示谦虚的“哪里哪里”是北京话。我立马建议她跟你的老师学普通话就行了,北京话还是问我吧。

跟我同样路痴的杭州姑娘来北京玩,当我好不容易在胡同里的一个茶馆找到她时,她特别开心地告诉我今天没有迷路,因为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大爷给她带路,胡同里遇到的大爷。她说几次“大爷”这个词,我就要笑喷几次,搞得她莫名其妙,她完全不知道北京话里“胡同大爷”的“爷”字要轻声,不然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大学时我有个湖南室友,有次我在她面前说了句“走你”,她竟然打了我胳膊一下,问我为什么骂她。

我想我可以开一个“北京话学习班”,按课程难度分为“扫盲级”、“科普级”、“四六级”和“专八级”。扫盲级别考试中的问答题我都想好了,题目是请说出“起子”的两个意思。配上一幅我在胡同里拍的照片《来自北京人的胡同幽默》,停在胡同里的一辆汽车,车轮胎上有块木板,上面写着“挡狗尿板这你也偷,真没起子”!

前年的某个夏夜,我在张旺胡同里,看到一群老外站在一家酒吧门口,每人手里拎个酒瓶子,一边聊天一边蹦迪。见他们人多势众,我这个笑点极低的家伙愣是憋住了,走过了整条胡同才捧着肚子笑了五分。我还偷偷拍了一小段视频发给Adrian,他回复了五个字:“一群傻老外。”

那些大爷大妈路过这些酒吧时,脸上显露的净是像看外星生物般的神色。好吧,他们心中的胡同或许又是另一个模样。北京本来就是一个万花筒,北京话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胡同里更是什么都有,包罗万象就是北京话和胡同本来的样子。

刘笑嘉

一个以吃喝玩乐为己任的旅行作家

“嘉木观影会”发起人

“非正常人类嘉庭”青年社群发起人

患多动症久未治愈

恶朝九晚五

好东跑西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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