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坚
“栀子花、白兰花,三分洋钿买两朵……
“栀子花、白兰花,三分洋钿买两朵”……
时值仲春,牛毛细雨里,弄堂里传来一串吆喝声。
一位小姑娘扎着两只羊角辫,拎着一只形似小小摇船的篮头,嘴里发出苏北口音的叫卖声。篮头底铺着一张蓝色的湿毛巾,把扎好的白兰花、栀子花整整齐齐地摆开。细白的花瓣上沾满水汽,暗香浮动。
小姑娘名字也叫兰花。兰花约有十五、六岁,刚从苏北来沪谋生,恰巧碰到卖花的奶奶病了,她就顶上来了。谁知一顶就是几十年。
“兔子、兔子!”曾祖母叫着我的奶名。我是她的重孙,她是我的太太。
“快些买二朵白兰花"老太太说着,就从穿着对襟的上衣里掏钱。“一分、二分、三分!”有序地将三个硬币放在我的手心。“快去,别把钱掉了!”老太太拍打了一下我的屁股。
老太太有时会掏出一枚5分的硬币,买花之后,剩下的2分钱就奖励我了。
那时,1分钱可以买到二粒硬糖,或者一包“盐津栆”。“盐津枣”形状像老鼠屎,一粒一粒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吃零食是奢侈的生活。因此,我最盼望的是给曾祖母买白兰花。
“好咯!”我应声出门。眼睛一睁,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原来是美丽的回忆出现在梦中!
在我六岁多的记忋里,曾祖母是一位爱清爽、讲整洁的、勤俭、善良的长者。那时她的年龄七十有八九。弯弯的背好似一副张满的弓,从不松弛。早上一睁眼,就忙个不停。我的父母在外找活干,我和几个弟妹的生活都是靠曾祖母照料。记得每年的青黄不接时,腌苋菜管、西瓜皮、熬冬瓜片浆……都是曾祖母的拿手活。使我们家度过不少难关。
家里经济拮据,曾祖母省吃俭用。再省、再俭,哪怕吃不上饭,她都要买朵白兰花戴。
每当曾祖母把白兰花别在胸前对襟的纽扣上,一股清香扑鼻。香味比桂花、茉莉花好闻多了。而且香味会飘得较远,散发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我的思念随着白兰花的香味在空中散发……
“咚咚咚……"突然一阵敲门声,惊动了我。
“王坚,上海的电报。”
“曾祖母逝世,速回。"
那是年的10月8号。
捧着电报,我心中的白兰花碎了一地,泪如泉涌!……
我向文艺工作队的领导请了假。上午,坐上了班车,从上高汽车站直奔南昌。
上高县城到省城南昌只有公里距离,可班车行驶了三个半小时。狭窄的公路,在汽车交会时,就扬起层层的灰尘,看不清前程,更见不到后方,车速不敢加快。归心似箭击不破,迷茫中回家的路……
好不容易到了南昌。我已灰头土脸。我穿着一件退色的黄军装,手臂上套着一只红色的挽章,这是重孙悼念曾祖母的列代习俗。而看上去活象年的红卫兵。我哭丧着脸,不含一絲笑意。路人好奇的掉头看我,唯恐避之不及。
下午3:20分,我乘上了南昌至上海的火车。
“呜一一哐啷、哐啷……”
绿皮火车喘着气,在铁轨上不停地跑着。忧伤笼罩着我,满脑子都是曾祖母的形象,零零碎碎,如飘落的花瓣纷纷洒洒……
每次拾掇碗筷,一发现桌子上有遗落的饭米,老太太总用食指沾上,送到自己嘴里。由于粮食紧张,我们时常喝粥,饭后老太太会把我们的每只腕,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比脸还光。谁如果糟蹋一粒米饭,会被曾祖母数落半天。
每当讨饭的在我家门前过,曾祖母会从家中倒些菜和饭给乞丐,宁可自己挨点饿。
住我家西边有户邻居。我们叫她“活活奶奶”。“活活奶奶”头在不停地摇,二只手在不停地抖。摇来抖去,因而得名。其实患的是严重的“帕金森综合征”。
“活活奶奶”生活不能自理,平时靠18岁的儿子在照料。有一年,“活活奶奶”的儿子,因半夜里去偷别人家养的老母鸡被抓。送到安徽劳教了三年,后一直没有回上海。
儿子被带走的第二天,“活活奶奶”没吃没喝,大小便拉在裤裆里。唉煞怪叫,无人搭理……
我曾祖母知道后,端了一些饭菜给“活活奶奶”送去。从此担起了照顾“活活奶奶”的重任。
“活活奶奶”屋里乱七八糟,老鼠窜来窜去,满屋一股霉味和臭气,捏鼻子都来不及!“活活奶奶”蓬头垢面,头摇手抖,口水不停流……邻居绕道而走!曾祖母帮“活活奶奶”换下衣裤洗,替“活活奶奶”擦身,帮“活活奶奶”洗面梳头……垃圾清掉三大堆!
那晚回来,曾祖母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愿起身。吃不进饭,只喝了几口水……
那天以后,曾祖母爱上了白兰花……
白兰花香气袭人,排气化浊,清爽宜神;白兰花洁白无瑕,一尘不染;白兰花白得彻底、真诚;白兰花香味淡淡幽幽,大气而深远!
所以,曾祖母在艰难的岁月里,都会省下几个钱来买白兰花。
打那以后,曾祖母每天去“活活奶奶”家,帮她烧饭,喂她吃饭,帮助她大便、小便,帮她洗衣、擦澡、倒屎、倒尿……冬去春来,一不小心就坚持了一十二年啊!这近个日日夜夜,不论刮风下雨,不论严寒酷署,不论自己有个头疼脑热……从不间断地走下来了。尽管曾祖母自己八十开外的高龄,尽管曾祖母弯腰驼背,可曾祖母未曾休息一天……
有一次,邻家有个孩子跑到我家来,大声喊叫:“打起来!二个老奶奶打起来了!”正巧,我父亲休息在家,急忙赶去一看。“活活奶奶”和我的曾祖母都倒在地上,滚在一起。“活活奶奶”压在曾祖母的身上,嘴里“啍呀!哼呀!”地叫。
父亲抱起“活活奶奶”放在床上,又扶起曾祖母。
原来,今天阳光暖和,曾祖母想搀扶“活活奶奶”坐到门口晒太阳。不料,刚走几步,“活活奶奶”腿一软,象堵泥墙坍塌下来。曾祖母一齐倒地,却用身体垫在下面,被压得不能动弹。
“奶奶,您年纪大了,这事还是交给政府管吧?!”
当晚,父亲在劝曾祖母放手“活活奶奶”。
“我还行,我愿照顾她。”
曾祖母斩钉截铁。
父亲了解他奶奶的脾气,多说无用。
“奶奶,在家里歇歇吧!又累又脏又没一分钱,图啥呢?!”
隔壁的胖大妈一番好心。
“阿妹,我能行!穷人帮穷人,不图啥!”曾祖母微笑着力排众议。
踏雪无痕,心中有爱。
后来,父亲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条宽宽的布带。一头系在门框上,一头糸在床头。曾祖母就是利用这条布带,可拉可靠安全地将“活活奶奶”送到门口晒太阳。
深秋的阳光,洒在“活活奶奶”的身上,惨白的面孔出现了一点点红色,梳理干净的头发间,也夾上了二朵白兰花,精神大张。
“活活奶奶”周围出现了邻居的身影。她头上有白兰花的香味,身上也不臭了。除了我曾祖母早晚替她擦洗外,特地还为她做了一个“香囊”。曾祖母将枯黄的白兰花晒干,碾压成沫粉,装在小小的布袋里。香囊里香气浓郁,放在“活活奶奶”的怀中,浑身渗透芬芳。白兰花香囊而且有散寒除湿,排气化浊,杀菌止咳的功效。“活活奶奶”如获至宝。
“‘活活奶奶’,你的白兰花是谁买得?”围观的邻居好奇问。
“活活奶奶”用颤抖的手指着我的曾祖母说,“妈、妈!”身旁的曾祖母不停地替“活活奶奶”擦着口水,脸上溢出快乐的笑容!
“喂!小伙子,喝口水。”
列车员提着长长脖子的大水壶,挨座地给旅客倒水。
由于走得怱忙,我忘记了带搪瓷杯出门。
"噢,我不渴,谢谢!”
没有水喝,只有泪流……
“呜一一”火车在旷野里奔跑。车外,泛着冷冷的光。可能已到下半夜了,我仍然似睡非睡……
我曾经和曾祖母斗过气。
那会,我的姑姑,即是我曾祖母的孙女,时常来看奶奶。总给我的曾祖母捎些“柿饼”、“油金果”等点心。可我的曾祖母自己舍不得吃,又舍不得给我们吃。始终拿去喂“活活奶奶”。我馋死了。后来,姑姑买来的“蜜枣”、“云片糕”等,都被我不过夜地偷吃了。曾祖母知道是我干的活。再有好吃的,曾祖母就立刻藏起来。可藏到哪,我找到哪!曾祖母无计可施。有一次,曾祖母把几块桃酥饼用油蜡纸包紧,藏在马桶后面。以为这次不会被发现。第二天,曾祖母准备拿桃酥饼送给“活活奶奶”吃时,啊呀!抓了一手的空气!
曾祖母脸色变了。一旁的我赶紧认错。
“你呀!”曾祖母指着我,生气地说“小孩子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我转身走了。我从家里拿了一只破脸盆,穿过浦东南路,跑到“唐家浜”,即如今的东方路。
以前那儿是一片农田,河网交织。我选择了一段“小浜”,用泥巴堵住了两头。把堵住的水拷出去。水拷干了,鱼儿就跑不了了。这叫“拷浜头”。
我捉了小半脸盆毛毛鱼。别看它个儿不大,但条条鲜蹦活跳,与萝卜絲红烧,味道美极了。
第二天中午,曾祖母端了我的劳动“收获”、一碗萝卜丝紅烧鱼的鱼冻,在对襟纽扣上别上白兰花,喜孜孜地向“活活奶奶”家走去。
曾祖母招摇的一路香气,分享给了身边的人……
上午九点左右,火车抵达了上海站。我立刻从恍惚神情中惊醒,拖着沉重的脚步,极力赶在人前下车。出了火车站,急找公交站,等公交,坐公交,几经辗转,当我赶到上海西宝兴路火葬场的时候,曾祖母已被推进了停尸大厅。大厅外,我的父母亲和叔叔、姑姑们正准备返回,他们见到我,泪眼中有惊奇,又遗憾。觉得我来迟了一步,沒有见到曾祖母。悲伤人见到悲伤人话不多,只是劝我和他们一起回家。我不肯!千里迢迢,昼夜赶路,就是为了看曾祖母一眼。哪能走呢?!我反劝大家先回家了,转身敲响了停尸厅的大铁门。
“咚咚咚…咚咚咚”铁门内没有声响。
我继续着敲。突然,“吱咯”一声,大铁门露出了一条长缝,一股阴风从脖子边掠过,不寒而栗。长长的门缝里露出半个头,那人带着一顶蓝色的布帽,脸上黑黝黝的,鼻根两翼黑色更浓。是一位火化工人。
“干什么?”火化工冷冷地问。
“师傅,我是刚从江西赶回来的,想见我的曾祖母一眼,行行好吧!”
大铁门稍微拉开了点,我侧身挤了进去。“咣啷”一声,大铁门死死地被关上。
妈呀!大厅里全是死人。一个个笔直地僵硬地躺在一辆辆手推车上。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到面态的奇形怪状。
“你自己去找”。火化工说完,忙自己的活去了。
茫茫死尸中,我怎么找啊?看到几个死不瞑目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死人瞪着我,顿时毛骨悚然。我后悔进来了!可是没有退路,见不到曾祖母,我决不甘心。我与曾祖母的感情和亲情是战胜恐惧的底气!忽然,周围飘来了一股白兰花的清香。我知道曾祖母离我不远了。我追寻着白兰花的清香,找到了曾祖母。曾祖母安详地躺在一辆车上。一顶黑色的布絲绒帽裹着她的头,嘴里含着白糖……愿老人在那个世界里过得甜蜜。
曾祖母的双手冰凉、冰凉,我满满地握着,想用全身的体温暖和她!让曾祖母起死还生!可曾祖母没有一絲反应……我止不住的热泪往下流……
“太太,兔子来看您啦!”
曾祖母静静地躺着,再也睁不开眼,只有胸前别着的白兰花依旧香味袭人,散发到大厅里的每个角落……
后来,听弟弟告诉我。曾祖母临终前的一天,把我弟弟唤到床前,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要记得帮‘活活奶奶’送饭,挑水……买二朵白兰花别在我的胸前。”
白兰花的花期是每年的4一9月份。已是深秋,白兰花极少、极少!弟弟几乎跑遍了半个上海,最后在城皇庙周围的地摊上买到。弟弟一下买了10朵。两朵别在曾祖母对襟扣的胸前,其余都揉碎了,将细白幼嫩的花瓣洒在了曾祖母的身边……
也是听弟弟说,没多久“活活奶奶”也去世了。断气前,头不摇了,手不抖了,口水也不流了,她用尽气力地说了声“找妈妈去!”
走出火葬场大厅,日已偏斜。忽闻,一串熟悉的吆喝声,夾着苏北口音传入我的耳中。
“栀子花、白兰花……”
只见一位中年妇女,手捧两朵白兰花,面向火葬场停尸大厅静默许久。然后,嘴里又念念有词“老太太,一路走好!”
脚下放着一只形似小小摇船的篮头。
似曾相识,我慢慢地靠近。
“你是兰花?”好多年不见,姑娘变大嫂了!
“你是兔子吧?帅小伙子!”兰花也认出了我。
兰花是个孤儿。五岁丧母,十岁丧父。在苏北农村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就来上海投靠奶奶。不久奶奶也死了!兰花接过了奶奶这只形似小小摇篮的篮头。她靠卖白兰花勉强养活自己。
兰花时常饿着肚子出来卖白兰花。一次,天下大雨浑身湿透,饥肠辘辘,嘴唇发白。是我曾祖母撑着伞,把她接回家。煮了热腾腾的姜汤给她驱寒发汗,给她二块曾祖母舍不得吃的饼干垫饥……
打那之后,曾祖母时不时地给兰花塞一个山芋,送半个馒头……让兰花在无望中,得到了一絲絲温暖!每次兰花给曾祖母送花来,曾祖母不仅如数付钱,还把她揉在怀里惯一惯,悄悄地又会塞给她一些吃的。后来,兰花嫁人了。但她仍然卖白兰花。兰花说,佩戴白兰花的人,都是一些文文雅雅有文化的人,其中有的是象曾祖母这样善良人。卖花不仅仅是养家糊口,更是想追求快乐!
兰花,不舍得花钱坐公交车,她是边走边问找过来的。一共走了13站路,哪知也来迟了!
她心里懊悔透了!
我欲与她一同离开。兰花坚持再留一下,倾诉她心中的悼念之情!
“太太,兰花看您来啦!您听见了吗?”满眼含着泪水。她生怕我曾祖母听不见,充满着一腔的悲伤吆喝起来!
“栀子花一一白兰花一一
三分洋钿买两朵,
栀子花一一白兰花一一三分洋钿买两朵”
……
那一声声的吆喝声,划破了火葬场的上空,一群白鸽在盘旋,象是在唤醒着人间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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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艾文
本文作者:王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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