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秋冬时节的乡村田野,脱光了叶子的柿树,都骄傲地举着一两颗火红的柿子。不是摘不到,老人说:那是看护柿树的,得留着。朝霞东升夕阳西下,常有鸟雀造访。枝间热闹,园子兴旺。人们在那里春天捡柴,夏天乘凉,秋季纳果,冬季拾荒。
现在,树上看守的柿子多了,但园子却日渐衰败。不知是留守者没有得到特意的嘱托,还是龙多不治水,它们相互推诿懈怠了,亦或是它们力所不及,也未可知。
我家的柿园在村子西边,离家很近。说是园子,其实没栏没墙,只要想进都能走进去。近三十棵树,四五个品种。稚柿子少,旧历八月泛黄,秋柿子多,九月开始红。小年果稀,大年果丰。
柿树是爷爷年轻时一棵一棵接种的,那时候靠吃柿子度饥荒。母亲告诉我们:爷爷走的那一年,将柿子送上柿棚,封进醋坛,柿瓣摆上房坡,柿饼挂上房墙。坐在西屋的房檐下,喝完白菜红薯汤,将碗往地上一放,说道:这一回,我可要好好歇歇了。谁知竟一病未起……。后来,听父亲说:那一年柿树多是大年。一冬天,二十多岁的父亲挑起爷爷的担子,担烘柿到王范街去卖,给爷爷换回救命的医药和营养。大寒的节气遇上了罕见的大雪,房檐下的冰挂一尺多长,像刀像剑像棍像枪。那天早上,父亲第一次空手跑了十多里,进了那几家药铺。跟进跟出几来回,手脚都困了,也没求来半包药。回家已是上灯时分,病床前油灯如豆,爷爷安慰伤心的父亲:有的人——有时候——不如柿树,不如一筐柿子。
小时候一到秋天,枝头的柿子像点亮的灯笼,诱得我们踏过父亲的双手,坐过父亲的肩膀。父亲高擎的竹竿下梢,常常坠着三四双招手。柿树上擷下的甜蜜油彩了我们一个一个的脸庞。斑斓的新落叶,是擦嘴擦脸的锦裳。
那时候燃煤匮乏,捡拾柿叶是我们最有意义的劳动。父亲用刀修好一根根细长的木签,我们比赛着扎起一串串落叶,奔跑叫嚷。没有门板的灶房里,柿叶常堆得山一样。下雨了,只要父亲在家,总坐上烧火墩拉起那只风箱。我们围坐在他身旁。火塘里填入一把把柿叶,燃烧变成红红的页岩,一点一点暗淡醉倒,这时候,父亲手中的煤铲儿是最美的魔杖。火塘口会不时跳出个小小的土豆、红薯、花生……,我们捡拾着热乎乎的快乐,请面板前的母亲先尝。一回头便能看到火红的父亲,看到父亲燃烧的微笑模样。
我住到县城后,柿园的讯息是父亲从老家挑来的暖阳。冬日的下午,父亲的担子里柔软的柿叶上,总能"剩下"几个的烘柿,鲜美无伤。一对儿女放学回家,像寻食的鸟雀围着箩筐跳跃。担子头的皱皱巴巴的塑料袋里,还有院子里萝卜白菜的秋香。
那些年,甜甜的暖暖的秋香安逸了我们的身体,麻翻了我们的神经。
巨伤无痛,天道失常。三年前的八月二十号,一大早CT室外的过堂,医生短短的几句话,像《西游记》里的避暑大王的利器,瞬间将我们姐弟冰封冻僵。那一年的秋风秋雨彻骨,那一年的柿园柿果无香。我们痴痴地在肃杀的寒风中逆行,寻医求神,搜药拜方。病重的父亲和母亲,几个月里,平静地把园子里的柿子旋成柿饼,挂在墙上,收进箩筐。
父亲走后,两个弟弟为了谋生,多在外地。姐姐已做了奶奶,脱不开身。独居的母亲常打电话,周末我便带着母亲,去撷柿子。竹竿落下的时候,母亲便像小时候的我们,欢喜地摘下熟透的心思。快到晌了,母亲便回家做饭。天蓝淀远峰/地阔麦苗青/母唤午饭就/收杆整柿红。
过年的时候,满盘璞白肉韧的柿饼依然放在桌上,孩子们说:没有香蕉橘子好吃。母亲便讪笑着说:你爸你妈们,小时候可喜欢吃啦!
正月里的柿树,树干深约一指的裂痕,纵横粗糙黢黑,是久旱龟裂的田。在外打拼的人们,回家也不常到柿园里来。乡村的柿园大都枯草丛立,一年一年地荒芜……
乡村不远,柿园有柿,如灯如炬。
年11月,曾发表于《灵秀师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