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我的父亲,人民空军的见证者

英雄儿女

读稿人语戴维

在众多儿女写父母的回忆文章中,周东的这篇颇有特色,他写出了英雄儿女的一份顾盼自豪和深情。和共和国无数一路走来的老军人一样,文中的周老爷子保持着我们熟悉的军人本色:倔强、刻板、不近人情。但周东捕捉到了老父亲的另一面,他会为了等去北京领奖的战友推迟婚礼,他会出差时在戈壁荒漠种下一株甜瓜秧、每天浇灌,他会请来探望的妻儿吃三鲜砂锅和糖醋排骨。

这是一个多么丰满柔情、真实可信的共和国军人的形象啊!从一个被日寇侵略打破平静生活的农村孩子,到胸前缀满军功章、光荣在党五十年的九旬老人,周文盛是共和国筚路蓝缕的亲历者,人民空军走向强盛的见证者。在年的 一期“倾听”,我们倾听这样一则充满信仰力量和真挚深情的故事,何其荣幸!

我的父亲,人民空军的见证者

文周东

战争年代的保定,很出名。王二小、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都发生在保定。我的父亲就是保定的。他 次遇到鬼子兵,只有12岁

我的父亲周文盛,年6月出生于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区方顺桥乡大河旺村。

战争年代的保定,很出名。课文里的王二小,保定涞源的。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发生在保定易县。满城是千年古县,位于河北中部,太行山东麓,隶属保定。大河旺村地处满城东南,当地有一特产叫磨盘柿,味甜多汁,至今每年老家亲戚都捎来给我们尝尝。

年代的保定农村

父亲 次遇到鬼子兵,只有12岁。那是年9月的一个早晨,素来宁静的大河旺村,突然窜入日寇。

据《满城县志》记载:“民国26年(年)9月19日,日本飞机炸南奇、满城两个集市。同时,日军从徐水入侵满城,在王各庄、两渔一代沿漕河受到中国军队的阻击,激战数日,防线于22日被日军突破,县长弃职逃跑,满城沦陷。”

这里的“中国军队”指的是宋哲元任军长的国军第29军。前一晚枪声不断,父亲在地里躲了一宿,等凌晨枪声停了,才回到炕上。刚睡下没多久,就有日本兵进来,用刺刀戳戳,把他弄醒。

父亲念过书,写字加比划,明白了鬼子想吃门前树上的枣子。被逼无奈,父亲爬上树去,又是摇又是摘,终于把枣子给整下来。

保定老照片

此时的父亲,尚不知日军的魔爪,已经伸入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此时路过的,是日军的小股先头部队,目的是搜索29军残部。

之后,大部日军开始从村庄周边经过,沿着平汉铁路向武汉方向进发。

大河旺村,处在满城、清苑交界,平汉铁路以南。沿着铁路线,枪炮声此起彼伏,年少的父亲常随乡亲们一道,躲在庄稼地里。

在保定,凡长宽十八公里内,就建有一处鬼子据点。当时国军南撤,地方的保安队也跑了,汉奸活动不断浮现。炮楼里的鬼子想吃鸡,都不用抢,村里会送上门去。

鬼子又提出要送姑娘,村长很为难。这时,八路军会出手相助。

八路军骑兵队,年

父亲最初加入的队伍,就是八路军领导下的“清满游击队第二支队”。那时,如果去跟老百姓讲,“我们是某某编号的部队”,老百姓肯定不买账。一定要说,“我们是什么游击队”,比如“清满游击队”,意思是保定的清苑和满城,老百姓才认账,认为这是保卫自己家乡的队伍。

所以,那个年代才会出现那么多游击队的称呼,什么平原游击队、雁翎队、敌后武工队等等。

父亲参加的队伍,属于晋察冀军区第三分区,由聂荣臻领导。三分区有个游击队长叫甄凤山,是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的原型

父亲加入革命队伍,还有个插曲。有一回他路过村口,有人上来搭讪,了解父亲的情况,还把他叫到一边,一起吃了锅地瓜。原来,此人是装扮成拾粪农民的八路军干部,在组织发展后备力量,只是当时父亲因年龄太小,给退回来了。

有个教过父亲四年书的老师,后来在太行山又碰到了。父亲这才知道,这位老师早就是地下党。

我的父亲周文盛

父亲还有个年龄相近的三舅,在谢庄村当小学杂役。谢庄村,紧邻以“地道战”著称的冉庄。三舅属地方干部,后被派往东北。多年前,他给父亲写过一封信,探讨当年的革命信仰和革命意志。现在看来,在当时的华北平原,敌、伪、我斗争形势错综复杂,像父亲这样一个农家少年,如何面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关键取决于坚定的信仰信念。

入伍头两年,父亲担任宣传员,主要任务是写标语。年2月,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一次战斗中,部队缴获鬼子的“三八大盖”,父亲拥有了 杆枪。

后来,父亲被提升为游击队大队部通讯员,负责旗语联络,破坏鬼子的通讯设备。

美丽的冀中平原,是华北的粮仓,更是敌我双方争夺的战略要地。毛泽东《论持久战》中讲过,日本的军力、经济力和政治组织力,在东方是一等的。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抗日武装力量要与之正面作战,夺胜的确不易。但游击队机动灵活,经常主动出击,进行迂回周旋,袭扰敌人。

有一回行军,正面撞到鬼子部队,大伙儿迅速向山区分散。父亲藏身在一个半山洼地里,足足一天两夜,没被搜山的敌人发现,期间只找到几只野梨果腹。庆幸的是,父亲清晨摸下山,又马上找到了部队。

父亲参加的队伍,属于晋察冀军区第三分区,由聂荣臻领导。有部小说叫《长城烟尘》,写的就是年11月,聂帅令杨成武,在保定西北雁宿崖、黄土岭,歼灭日本陆军精锐独立混成旅,击毙“名将之花”阿部规秀。

三分区还有个游击队长叫甄凤山,是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的原型。

年下半年,父亲随部队参加“百团大战”,行军要不停地走,连走路都会睡着。怕出危险,后来都把枪刺收起。父亲的腿伤,就是之前在夜行军中被枪刺碰伤,感染引起的。幸好在敌占区找到医生及时处理,才免去了截肢。

父亲常挂在口中的“老政委”,叫程子华,时任冀中军区政委,特别善于总结平原游击战争经验。马本斋领导的“回民支队”、白洋淀上“雁翎队”,还有“地道战”等,都得力于他的总结推广。英雄董存瑞,也是程政委在年指挥热河省隆化战役时推树的典型。

在这么艰苦卓绝的情况下,我们党仍注重储备年轻后备力量,把他们集中到延安学习、培养,为不久的将来迎接一个崭新的中国做准备

随着形势日益严峻,八路军主力避开敌人锋芒,撤进深山或转移到外线坚持斗争。大批从主力部队选拔上来的年轻骨干,被集中到抗日军事政治大学二分校开展学习。未满16周岁的父亲,成为抗大学员。抗大开设的课程,以文化课为主,辅以政治时事课、军事体育课。讲课的教员,有清华大学、上海交大的,尤其是军事理论和军事技能的学习,都结合在文化课中完成。

父亲(右)和战友合影

抗大办学条件十分窘迫。父亲说,学校只管学员十个月的伙食,余下两个月要自力更生。为解决吃饭问题,须外出找农家打点短工。

抗大二分校后调往陕北,并入抗大总校,父亲随之转移到延安、绥德等地,继续学习。

按照国民革命军的编制,父亲被授予中士军衔,月饷14元。可才发了三个月,国民政府就停饷了。

当时八路军的条件十分困难。年以后,一个团才配一名缝纫师,队伍休整时才能做衣服,连军服都发不出。父亲说,延安附近并不平静,经常有日军飞机前来空袭,最多一次遭到过九十多架敌机的轰炸。但也是幸好去了延安,如果那几年仍在前线部队继续作战,他可能早就牺牲了。

现在回头看,我们中国共产党,很有战略眼光。在这么艰苦卓绝的情况下,仍注重储备年轻后备力量,把他们集中到延安学习、培养,为不久的将来迎接一个崭新的中国做准备。

年初,父亲担任华北军区步兵独立第师某团通讯股副股长。年8月,根据中央军委指示,以华北军区步兵独立第师三个团为基础,整编成立“空军驱逐第三旅”,并接收东北老航校部分毕业学员,组建三个飞行团。年2月,被正式命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三师”,简称“空三师”。

父亲先是担任“空三师”九团通讯股副股长,后到七团作战股任代理股长。在那里,他遇上了我的母亲。

洗伞、叠伞的时候,大伙儿眼里藏不住泪水,因为洁白的伞布上,时常沾附着飞行员负伤或牺牲留下的殷红血渍

我的母亲刘士珍,年出生,祖籍河北宁和,打小在天津城里长大。

我姥爷年青时到天津卫谋生,靠在劝业场边上摆摊卖百货,养育一大帮孩子。解放前夕,他把两个儿子的户口都改小两岁,总算没去给国民党当炮灰。

年初天津解放,小儿子去铁路系统上班,大儿子进服装厂工作,加班加点制作解放军军服。

我的母亲刘士珍

刚中学毕业的母亲记得,天津解放那天,相隔十几米就能看到解放军战士站在平房顶上警戒。他们对大人很严肃,因为情况复杂,怕有特务;看到学生、小朋友,就带着笑容、友好地说,“我们是解放军,不要害怕,我们是人民子弟兵。”

在街上看到解放军招收人员的布告,母亲报了名。她先到北京西郊的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后被选派到“空三师”第七团。

年10月, “空三师”奉命参加抗美援朝,师部集中在辽宁安东(今丹东)四道沟。母亲在老航校学习降落伞知识,成为新中国空军 代女保伞员。

降落伞是飞行员紧急状态下的 一道逃生通道,稍有疏忽,极易酿成大错。每天,母亲要和战友们一起,把重达30多斤的伞包,一个一个提到战斗机里,安置在驾驶座椅上。

当时资源极其紧张,降落伞又是极其贵重的武装用品,飞行员跳伞后散开的伞布,必须由保伞员洗涤干净,重新叠整齐、包扎稳妥。

整理家里抽屉时,我找到过,母亲与 战友一起荣立集体三等功的奖章。

母亲说,洗伞、叠伞的时候,大伙儿不仅累得汗流满面,眼角还藏不住泪水,因为洁白的伞布上,时常沾附着飞行员负伤或牺牲留下的殷红血渍,甚至碎肉残肢。

当年的朝鲜半岛上空,举世瞩目的喷气式战斗机大空战中,我军 英雄辈出,王海、林虎、焦景文、刘玉堤、赵宝桐、张积慧、孙生禄,都是击落击伤敌机最多的空军战斗英雄。其中,仅“空三师”,就共击落、击伤敌机一百余架。

任凭战火纷飞、天搅地碎,任凭云卷云舒、日升日落,在女保伞员内心深处安营扎寨的,是楼上那个一丝不苟地看图纸、瞄雷达的大龄青年、河北老乡

母亲个性开朗热情,好助人为乐,喜结交朋友。她和父亲同在七团驻地上班,楼上楼下,时常遇到。

父亲记得,指挥所附近相对安全,敌机很难钻进来,因为周边设有多道防线,布设了对付各种高空敌情的高射炮等对空防御武器。

可母亲说,也有蛮横的敌机,脱了缰的野马般,冲破封锁线,低空袭击驻地。匍匐在战壕里,能清晰地看到,掠过的敌机上大大的“USA”字样。射下的子弹,从头顶掠过,勇敢的 战士们,起身举枪反击。

任凭战火纷飞、天搅地碎,任凭云卷云舒、日升日落,在女保伞员内心深处安营扎寨的,是楼上那个不苟言笑、不善言辞,成天手持红笔、放大镜,一丝不苟地看图纸、瞄雷达的大龄青年、河北老乡——七团作战股老周。

有人开始起哄,多名热心人相继登场,婚期 定在年建军节那天。食堂营房科科长做主,从父亲的津贴里拿出钱来,给每个菜加两毛多的量,再把政治部主任罗平请来,当证婚人。

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

有人提出,怎么可以这样草率结婚?父亲这才想起来,抓起电话,把民政部门的人请来一起吃饭,这算是真的了吧。

婚礼还是被推迟了。原因是接到中央军委通知,空军英雄们要去北京开全国英模表彰大会。要等他们从北京回来,一起热闹热闹。父亲的婚礼像过家家一样又被推迟到8月29日。

战争结束后,“空三师”调防到浙江嘉兴,为解放台湾做准备。那些年,父亲先后任团副参谋长、师参谋长助理、师副参谋长,长年累月在浙东沿海、祖国边疆奔波。

母亲(二排右一)和战友合影,年

年,我哥在南京出生。后来,母亲肚子里又有了我姐,大腹便便地拉扯着我哥,赶回天津娘家,生产、坐月子。

有一回,父亲去北京出差,有个妇女领了个小男孩在火车站,看父亲一身军装,托他帮忙把孩子送到他爸那儿,是北京一家木材单位。父亲答应了。

“解放军,威望高,老百姓,很信任。”晚年的父亲一句话总结。

父亲的办公室,我打小就没能溜进去玩耍过。我只是猜想,地面与天空、起飞与降落、静守与防袭,应该是父亲工作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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